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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永遠是個醜小鴨,因為他知道他其實對很多事情是弄不清楚的。



所以他會毫不猶豫地說「我不知道」……



我的教書生涯中,碰到了各式各樣的學生,其中兩位比較特別。



張同學是資優班出身,從小就聰明得不得了,任何學問一學就會,念建中的時候,已經會自己寫編譯器;而陳同學沒有這麼厲害,事實上他來自一所比較不有名的中學。



因為張同學帶著資優生的光環,他必須隨時隨地要別人知道他是很厲害的,你無論問他什麼問題,他差不多都會回答,我這一輩子就沒有聽他回答說他不知道答案的。



陳同學正好相反,他很少講話,而且他對問題的回答往往令人失望:他會說我不知道。



不僅如此,他也特別會在課後來問問題,每次問題都是相當基本的,但這些問題都往往使教授們一時答不出來,必須回家想一想才能回答。



陳同學很少問問題。



如果問,一定是非常艱難的問題。



他們都拿到了博士。



張同學因為在校內成績特別好而得到了美國大學的獎學金,一帆風順拿到了博士學位。



畢業以後,他雖然未能得到美國頂尖大學的教職,但也在一所中等的大學教書。



但是,不知何故,他的教書生涯並不如他的求學生涯如此順利,他的升等也曾遭遇一些麻煩。



而且他的研究始終未能特別傑出。



對他而言,這實在很嚴重。



有一陣子,他得到了憂鬱症。



還好他的太太對他非常好,他又及時地接受了宗教信仰,情形才穩定下來。



他在美國是生存了下來,但是也只是生存而已,談不上有什麼好的成就。



陳同學正好相反,他在台灣念博士班。



拿到了博士以後,也是進入一所中等的大學。



沒有想到的是他一直在研究上大放異彩。



得到了好多重要的獎項,大家都喜歡聽他的學術演講,他的國際聲望也直線上昇。



有好幾次,他是國際著名學術研討會的主題演講人,也應邀成為好幾個重要學術期刊的編輯。



我是陳同學的博士論文指導教授,他有如此的聲望,我當然也沾了光。



有時我覺得我實在應該好好感激這位高足。



前些日子,我和好友洪教授談起我們這位著名的高足,不禁有點好奇,不懂他為何忽然變得如此傑出。



我們兩個老頭子,都快退休了。平時飽食終日,無所事事。



所以有一天,我們決定輕裝簡從,到陳同學教書的地方去找他。



陳同學教書的地方好遠,可是校園極大,附近好多風景區,我們摸進了學校,也摸進了陳教授上課的教室,我們悄悄走進了教室,當然引起了一陣騷動,每一位同學都回過頭來看我們這兩位老頭子。



陳教授趕快告訴大家,說我們是他的老師,因此是同學們的太老師,他叫同學不要回頭看,應該乖乖地聽他講課。



陳教授講什麼,我們一個字也聽不懂,好不容易挨到下課,以為可以和陳同學話舊了。



卻又碰到三位不識相的學生來問問題。



前兩位陳教授回答得很順利。



第三位的問題顯得出乎陳教授的意料之外,他的回答又快又簡單,他說「我不知道」,他當時的表情是我非常熟悉的一副困惑的表情。



問問題的同學,對於「我不知道」這個回答絲毫不感到失望。



他反而顯得非常高興,滿臉興奮,離去的時候還在吹口哨。



中午,我們的高足請我們兩位恩師吃午飯,大家聊得很快樂。



回家的時候,有一位同學要搭便車,這位同學就是那位問了陳教授無法回答的問題的人,他是陳教授的博士班學生。



他講了好多我們高足的故事。



他說陳教授每次回答「我不知道」,同學們就會很高興,因為只要陳教授說他不知道,他一定要設法找一個答案,而由於陳教授一定要徹底找到答案,他們知道他們這個研究群又找到了一座金礦,通常他們一定會有很好的研究題目,也會做出很好的研究結果來。



難怪每次陳教授說「我不知道」,研究生就很快樂。



那位同學還告訴我們陳教授的另一特色,陳教授是一位非常徹底的人。



很多教授會引用一個定理,但懶得弄清楚這個定理是如何證明的。



陳教授則不然,他一定將這個定理的來龍去脈弄得一清二楚。



如果有一點小問題仍使陳教授困惑,他會和其他教授與同學討論,直到他完全弄懂為止。



所以當陳教授說我不知道的時候,也許他已懂了百分之九十九,因為他仍然對一些細節不清楚,他就不會說他已懂了。



陳教授雖然平時對學生很和善,但是不能容忍學生沒有搞懂就說已經懂了。



如果有同學想蒙混過關,而最終被陳教授發現,都會被罵。



陳教授常常提醒學生,不懂某一點沒有關係的,不懂而又裝懂,最不可原諒。



我們一直好奇,為什麼陳教授能成為飽學之士?



其實這完全因為他天生就是一個謙虛的人,他承認他的無知,但是又肯做學問,一開始,他的確是醜小鴨,但是謙虛和他的認真,使他成為天鵝。



我們都知道我們的這位高足不是最聰明的人。



直到現在,大家都說他學問好,但是從來沒有人說他「聰明」。



也就因為陳教授知道他自己不聰明,所以他一天到晚請教別人,很多教授都有和陳教授討論的經驗。



而陳教授最特殊的一點是,他常常請教研究生,有一次,陳教授在電話中和一位南部的研究生談了很久,仍然不得要領,最後,陳教授只好親自開車去找那位研究生,總算將問題弄明白了,一直到現在,那位研究生仍有受寵若驚的感覺。



我的同事有一天在校內接待一批來校訪問的資優學生,中午吃飯的時候,同事和一位資優生聊天,發現有一位資優生老是搶著回答問題,我的同事問他時間何時開始的,他有一套說法;同事問他宇宙什麼樣子呢,他當然也知道,照他講,宇宙有點像一個甜甜圈,但好像是個無邊無際的甜甜圈。



同事又問他宇宙以外是什麼,他也有一套說法。



最後我的同事說他本人完全不懂這些答案。那位聰明的資優學生表示有點吃驚。



因為他早就知道這些答案了,為何一位老教授反而不懂。



我的同學恨不得告訴那些資優生,要成功必須先承認自己是個醜小鴨,可是這怎麼可能呢?



人家已經是公認的天鵝了。



今天早上,我得知我的高足陳教授又得了一個獎項,像他這種人,既不太聰明,卻有如此好的成就,真是特別。



看來學術界比他聰明的人多得是,為什麼沒有人比得過他?



答案是:陳教授雖然已是公認的天鵝,他卻一點感覺也沒有,對他來說,他永遠是個醜小鴨,因為他知道他其實對很多事情是弄不清楚的。



所以他會毫不猶豫地說「我不知道」。



對很多學者來說,這句話是不太容易說出來的。



我們都要以天鵝的姿態在公眾面前出現,可是觀眾心知肚明,他們知道我們不是天鵝,只是不好意思講出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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