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不讓「第一次」發生,就永遠沒有第二次。
拒絕第一次則表示我將永遠拒絕我所渴望的美麗新世界。
黃金海岸。
岸邊不時有鷗鳥、鸛鳥佇立或遊蕩,馬鞍藤在炙熱的沙灘上朝生夕死,我忙著把被海浪衝上岸的藍色笨水母丟進海裡,雖然我都知道水母救不完,但總有日行一善的快感。
累了,就在木麻黃樹下的野餐椅上休息,呆呆望著海。
閒閒晃過旅遊諮詢中心,我發現一張「九十美元免經驗可潛水」的傳單----我有許多次的浮潛經驗,但沒有真正背過氣瓶下水。
抱著一種沒事練練英文會話也好的心情,我打了電話過去,和他們約好第二天清晨的探險。
第一次背空氣瓶下水,搭船出海時不免有些緊張,我安慰自己,同行的人一定不會讓我不上來。
我學了幾個簡單的技巧之後,人已經在水面下了。
花了些時間克服了耳壓後,我才有餘力欣賞週邊的景象。
海底世界的三度空間比我想像中美麗,潛水似乎也比我想像中更容易。
我學教練用石頭敲開牡蠣餵魚,五彩繽紛的小東西,像小丑魚啦,板機魨啦,鐮魚啦,神仙魚啦,在我面前晃動,幾乎觸到我的鼻尖,一尾圓鰻甚至還露出它尖尖的牙齒,彷彿無聲的微笑著。
如果可以張開嘴的話,我一定會在海裡得意的大笑出聲。
我終於下海了!不難嘛,而且,海面下的無聲世界,真使人耳目清靜啊!
那不是每個想藉打坐靜心者所渴望的寂靜世界,以及每一個迷幻藥吸食者所追尋的飄然感嗎?
這是我第一次的海底經驗。
夏日的海洋是如此的溫暖,彷彿胎盤中的羊水以無數纖細的絲線懷抱我。
不久前,當我完成一本書,自然而然的陷入寫作倦怠期時,那種輕柔的感覺又湧進我的記憶。
那麼,就慷慨放下筆吧,我對自己說。
天氣已經入秋,我抓住夏天欲去還留的尾巴,報名參加潛水課程,決定要取得開放水域的潛水執照。
對我來說,做一件和平常的工作與嗜好完全不同的事情,是最好的解脫,讓我變困的心馬上找到新的方向與動力。
逃脫了企圖抽打自己的無形鞭子,找到新鮮生猛的快樂。
兩個星期內,只要有空我就往潛水學校報到,上完了學科與術科,再來就是海洋實習。
中秋假期,我到了綠島。
第一次搭船,噗通跳下海的感覺,仍然有些心悸,綠島近海的海水清澈見底,遠超乎想像。
以前害怕的是浮不起來,真正上完課後,怕的反而是沈不下去。
我的眼睛沒入海中時,馬上看到十五公尺下的海底世界,無數的熱帶魚像彩花蝴蝶般穿梭在珊瑚中。
我把背心的空氣全洩掉之後,慢慢往下沈,努力的捏住鼻子鼓氣以平衡耳壓,終於得以像個太空人漫步月球般在海中遊走自如。
我在無聲的孤獨中如此專注的呼吸,完全意識到身邊所發生的一切,又好像置身在夢境中。
潛水是一種癌症。教練說。
一旦你愛上海底世界,你就會一直想回到這美麗而無聲的地方來,好像這裡才是你的故鄉。
岸潛比船潛辛苦,尤其是在白浪滔滔的岩岸。
最驚心動魄的像是蛙人搶灘一樣的衝上岸來。
我被前後夾攻的浪花搞得精疲力盡,暗罵自己是個瘋子,幹嘛來活受罪呢。
但想到方才看到第一隻「活生生」的斑點烏賊,又忍不住得意的傻笑了起來。
考完學科考試後,我畢了業,得到生平第一張SSI(SCUBA SCHOOL INTERNATIONAL)的潛水執照。
我曾經是個內向怕羞,在固定環境中固步自封的人,但這幾年來,卻創造了許多的第一次。
不只是潛水而已。
當我感到日子像影印機拷貝出來的之後,我便開始尋找太陽底下的新鮮事。
我相信一個作者的生活經驗如果貧乏,靈魂自然會空虛,題材必然貧瘠,寫作的瓶頸就會因過度在意而變得龐大無比。
我第一次參加表演班。
第一堂課,我根本不敢正視每個人,怕有人認出我來,但老師以一種方式消除了我的恐懼。
他要我們左手畫圈圈,右手畫圈圈,頭、腳也輪流以不同的方式畫圈圈,我照做了,偷偷瞄見鏡子裡每個人的樣子:人人動作古怪勝於乩童,認真爬滾。
我忽然悟到,沒有人在看我,我又何必那麼重視自己。
不再那麼注意別人怎麼看自己,身上那層可笑的保護膜便會蝕去。
第一次參加一個日本導演的遊戲班。
發現只有遊戲,才能讓人與人的界線迅速泯沒,我們一群大人回味著童年的種種遊戲,也重溫了童年的美夢。
重新玩像「大風吹」這種使人興奮的遊戲,對我還有治療的功能,把童年沒玩夠的一併玩回來。
第一次學西班牙舞,才知道它的節拍如此複雜,而想把腰桿挺直,對小時候學過幾年舞的我來說,仍是如此艱難,我全身的關節僵硬的像隻被風吹乾的板鴨。
第一次參加陶藝班。
渾然無知的我誤打誤撞和一群專業的陶藝工作者一起上課,熱心的同學們便成為我最好的老師。
第一次用泥土拉成一個不偏不倚的坯時,,我真以為自己是個天才,第一次上釉燒出一個不會漏水的咖啡杯時,我神氣十足的到處展示,好像自己中了大獎。
那個陶杯,現在看起來,幾乎和義大利的比薩斜塔一樣歪。
第一次的經驗多半不完美,卻留下最深刻的回憶。
我第一次面對專業攝影師時,他要我笑,我幾乎哭了;第一次主持節目,緊張得像條被擺在砧板上的魚。
每一個節目都有第一次錄影,每一篇文章都要開頭,剛開始都不容易,我總感覺吃力,但還是得勉勵自己堅持下去。
也有幾次在達成「階段性任務」後半途而廢,承認自己實在不適合,或沒有興趣繼續,畢竟我試過了,且沒有在完全不了解它時便否定它,或否定自己。
只要有夢,我便去試。
可以自願退出,但不許自己拿「沒有時間」當擋箭牌。
我喜歡每個第一次的感覺。
第一次,使我用新生兒朦朧天真的眼睛看見不同的世界。
總有朋友問我「最近在忙什麼」時,對我的新嘗試瞠目結舌。
「你瘋了?」「你有什麼目的?」「那有什麼用?」
我多半回答:「是沒有什麼目的的啊,我想應該很好玩吧。」
很多人從初戀後,對任何「第一次」都不在感興趣,只剩許多遺憾和因循苟且,實在可憐。
一個常讓「第一次」經驗在生活中發生的人,所謂的緊張大半是興奮,漸漸不覺害怕。
如果生活能變成一部「欲知後事如何,請待下回分解」的章回小說,使人對每一個未知的情節充滿盼望,那才是我想像中的精彩人生。
我所愛的生活,就是我選擇的生活,也是我正在過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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