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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鈺欣



最近他讀書讀得很慢,做什麼都像不協調般鈍鈍的,唯一準時的是室友的家庭晚餐時間與CSI。



好像小學生認識字彙一樣,他也牙牙學語地重新認識一些老的詞,像是「菁英」,讀了很多研究菁英的書之後,有一天醒來他卻問自己:到底什麼是「菁英」的定義呢?



「成名要趁早」,他一向跟朋友當作笑話講,對著電話裡喊一喊這句話,亂笑一通,想來卻是這一句話紀念著過往了。



他也有過理想的人生的規劃。理想的人生在那個當下,必然要遵循那句古老的魔咒:「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



這尤其是同性戀特別喜愛遵循的路線,拜歐美的同居伴侶法之賜,把七○年代的想像變為真實:「出了國我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住在一起了。」



或許是腳步慢的關係,他有機會拿著算盤敲打計算這一門並不划算的生意:兩萬助理教授、學術長工。有一天恰巧去聽了這個座談,不說話睜著眼看對桌五個所謂五年級同學助理教授大吐評鑑與升等的苦水,學術專業化等於壓榨知識勞工,他腦袋裡想起暑假裡另一個座談、另一批五年級同學,當中一直在台灣待下來的人說:「學運的時候我沒有去,我正在中正廟對面的中央圖書館準備托福。」



後來一路待在NGO到現在。他沒有資格苛責當中哪一批人,只是靜靜地覺得有些事情該來的躲不掉,還有替被關在一格一格研究室裡的人感到可憐,他們那麼不擅長集結跟實質反抗,將來必要受苦。然後他默默地為自己以及同輩年輕人想著一種極度悲觀中的樂觀:沒有豐厚的報償,做每一件事都將是自己心甘情願去做的。



昨天早餐之後,這一年情感裡的傷湧上來,讓他不得不坐在路邊喘息,但情況沒有好轉,而且就大哭了起來,隨後又重新想起了那個古老到幾乎要令人遺忘的詞彙:「不平等。」



他宣言般地在簡訊裡對她說:當我說「痛」,不是要妳為我的痛負責,只是希望妳能理解我感受到不公平的苦。所謂不平等,就是別人天生就有的,你被宣告在那之外,你被剝奪,或者你被要求比別人更努力,或者你的努力無論如何不被認可。



不想怨天尤人,想以著被不公平對待的部分活著,依然這麼活著,或許有一天,不公平也會改變。



不公平使我認識到,自己的有限。



我也只是希望跟不公平安安靜靜相處的人啊。



簡訊沒有回音,也沒有所謂的重新開始。



今天早餐讀到報紙上馬拉威醫療團的醫生走進家徒四壁女愛滋病患家的時候,他又感到眼眶濕潤,最近特別愛掉淚,毒舌跟實際的算盤好像都進廠維修,以前他靠著這兩者治好自己愛哭的毛病,就像他靠著菁英治好同性戀這毛病一樣。



「除此之外我跟你們都一樣!」他在心底常常這樣喊著,並且在很多地方比別人更努力,他也心疼來來去去的朋友們比別人更努力著、更努力考GRE、更努力辛勤工作、更努力維持長久關係,深怕任何一點壞掉的地方都會被指稱為「同性戀特殊習性:懶散、愛遲到、濫交、花心、關係混亂」。



他這麼專注於自己還好的部分,要把壞掉的拋在腦後,或是強烈地證明那壞之中,是好的,比別人更好。



但在壞到要修不好,壞到不得不承認自己壞掉的時候,他弔詭地發現:不平等是我們與其它人所受到的不平等共感連結之處,壞掉的地方,長出跟別人的苦難連接的子母插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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