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這家餐廳預訂了位置,慶祝他們交往兩週年。
燭光、紅酒、爵士樂;一切都和他們初相識時一模一樣。
每年此時,他們都會相約來此共進晚餐。
男人一如往常,提早了二十分鐘到。
男人捧著一束玫瑰,準備要給她一個驚喜。
其實也不算驚喜了,男人心想。
每年的這個時候,他都會送她一束玫瑰的。
兩年前的這天,男人捧著一束這樣的玫瑰去探他女友。
沒想到當晚就吵架了,女友把男人和花一起丟出來,說再也不要見面。
男人撿起花,失魂落魄地走著,不知不覺來到這家餐廳。
男人走了進來,點了一杯馬丁尼。
女人單獨一人坐在男人隔壁桌。
男人想想花了一兩千塊買的花,擺著也是浪費。
男人走了過去,很俗氣地問了一句:「小姐,請問您一個人嗎?」
男人不是故意俗氣的,畢竟他也不是社交菜鳥。
只是實在心情太差,無心佈局。
再說,他只是想把花給處理掉。
女人看他這麼土,就隨便回了一句,「是,老娘就是一個人,怎樣?」
男人照實把他的「廢物利用資源回收送花計劃」宣讀了一遍。
「你當老娘是垃圾桶啊?」女人勃然大怒,差點就要把一杯水往男人臉上潑。
男人這才回過神來,發現講錯話,趕緊道歉。
男人再叫了一杯酒給女人,說是為自己的不禮貌賠罪。
酒來了,男人捧著花站在女人桌邊。
「又是花又是酒的,你拜死人啊?」女人顯然心情不好。
「不不不……拜死人是用菊花。沒有人用玫瑰拜死人的。」男人連忙鞠躬賠不是。
「老娘還沒死耶!別一直給老娘行禮!坐下啦!」女人指著她的桌子。
女人既然這麼說了,男人只得乖乖坐下。
男人和女人聊了一晚。
原來女人也剛失戀,兩人同病相憐,不住地感嘆自己的悲哀,數落之前的女人與男人的不是。
以後的故事,就像小說寫的一樣,兩人成了戀人。
可惜,王子公主幸福快樂的日子過得並不久。
第一次爭吵在交往一個月後發生。
其實因為剛分手的脆弱而使兩人在還沒對對方有足夠了解時就成為戀人,交往後的爭執是兩人都預見得到的。
「我實在看不出你有哪一點讓我欣賞的。你賺的錢不夠多、長得不夠好看、不聽古典音樂、不懂美術欣賞、沒有生活品味……你沒有一點讓我欣賞。我不明白我為何還要愛你。」女人說。
男人覺得委屈,他知道女人在拿他和她之前的男人比較。
他們有過協議的,不能比較的。
可是男人明白,女人還在分手後症候群,得花一些時間調適。
所以他忍下了,沒跟女人吵起來。
男人何嘗不會想到他之前的女人?
可是既然決定愛這個女人了,每次她發脾氣時他都會很用力地,將心中冒出的前一個曾對他很好的女人的影子擦掉。
「你以為對我好我就會愛你呀?很多人都想對我好,難道這樣我就要愛每一個人?」女人繼續說道,毫不留情地刺傷男人。
男人不說話。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女人是有道理:她喜歡的那些活動,他都不在行。
她喜歡談的主題,他多半講不了多少。
但是男人心很細,而且對愛情的態度是近乎信仰的虔誠。
他很仔細觀察過她,在他的心裡,所謂對她好,是在了解後用能夠讓她高興的方式對待她;而不像一般男人的「對她好」,其實根本是用男人的自我中心、自以為是的去對待她,而不在乎對方的感覺。
女人顯然感受不到男人的用心。
此後,男人與女人分開了一個多月。
有一天男人接到女人的電話,女人說很想念他,懷念他對她的好。
她跟男人說過,她之前的男人們,沒有一個像他對她這麼好的。
他們見面、擁吻。
男人以為天下太平了。
「記住,你不是我的男人。我不愛你。」女人冷冷地說。
男人又被刺傷了一次。
不過他更確定他不會放棄。
男人慢慢發現,女人的剌,其實是一種防衛。
女人過去受了太多感情的創傷,所以她用她的多刺來防衛那顆滿佈傷痕的心。
每受一次傷,就多上一層刺,多上一層偽裝。
男人看透了女人的武裝,更心疼女人。
他告訴自己,就算她的刺會讓自己受傷,他也要一層一層穿過去,擁抱那顆其實非常善良單純的心。
他不要再讓女人受傷。
他們又繼續交往,不過女人始終不認為兩人是男女朋友的關係。
男人想了半天,跟女人說,「是不是準(quasi) 男女朋友?」「隨你怎麼想,反正不是男女朋友。哪一天我找到我願意愛的人,我就走了。你不可以有意見。」女人說。
男人還是沒有說話。
起碼,她又願意跟他在一起了。
起碼,他們在一起時,男人能夠照顧到她,這就夠了。
不滿意但可以接受,男人想。
女人當然還是常會在情緒不穩時傷害男人,但男人只要想到兩人在一起時,女人不會受到傷害,他就覺得這點委曲是值得的。
女人覺得男人很傻。她知道他疼她、對她好,可是她就是無法愛他。
他們就在這樣的「疑似男女朋友關係」(男人後來自己下的定義)下,傷害、分離、復合,不知循環了幾次地過了一年。
男人永遠也不會習慣她的傷害,每次他都覺得很痛。
但他期望他的包容能化解她內心的壓力,使她能更穩定。
他知道女人看似多變,其實內心仍是善良的。
一年後他們重回這家餐廳。
男人舉起酒杯說:「我愛妳。」
女人也舉起酒杯,但她說的是「我不愛你。」
兩人相視而笑,將酒一飲而盡。「敬我們的愛情。」
男人說。「友情。」女人糾正他。
這不知是一年來第幾百次糾正了,男人早習慣了。
一年了,女人還是沒有辦法愛他,但女人也始終沒找到她覺得能愛的男人。
女人開始回想過往,曾經對她很好的男人她不懂得珍惜,說放就放;追求條件很好的、自己想愛的男人,對方又不夠愛她甚至拋棄她。
她累了,她覺得該好好珍惜眼前這個男人。
第二年的感情,似乎有點進展。
男人聽到一年來第一次從她口中說出的「我愛你」。
兩人的關係也在女人同意下,升格為男女朋友。
女人也會跟男人談到未來的計劃、工作、婚姻等。
男人跟女人計劃著怎麼樣存錢才能買車子買房子,築一個巢。
這樣又過了半年多,不只男人,連女人也以為天下太平了。
當然,這又是錯覺。一次女人生病,但男人在外地出差趕不回來照顧。
女人情緒極不穩定,毫無預警地,連女人事後自己回想也不相信,又開始傷害男人。
「在我需要你的時候你不在身邊,你這算什麼?你不能照顧我,你完全不是我會喜歡、欣賞的男人,我不會愛你的。你什麼都不懂,古典音樂不懂、美術不懂、沒有生活品味。我們就這樣分開,你過你的,我過我的。不是很好?明天以後你不要再來煩我。」
男人這次真的嚇到了,因為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
男人和以前一樣,沒說什麼。
他只能期待女人不要在這個時候離開,因為他不願女人失去他的保護,他不願女人再受到傷害。
男人決定再撐下去。
第二天,男人還是在平常習慣通電話的時間,撥了電話給女人。
女人已漸平靜,對男人說抱歉。
「我不愛你,我只愛自己。我不能愛你,我不知道我還有沒有能力愛任何人,甚至我不知道我愛不愛自己。我一直傷害你,這樣你還要愛我嗎?」女人問。
「是的。」男人肯定地回答。
「為什麼?」女人不懂了。她不明白是什麼力量支撐男人。
男人還是沒有回答。
他不認為女人能理解他的愛情信仰,也不期待她理解。
「如果愛妳能讓妳穩定,讓妳不受到傷害,讓妳過得好。那麼,為什麼不愛?」
「你這是何苦?」女人嘆了口氣。
「我愛妳……」
「不准說愛我。」女人打斷男人的話。
「不要給我壓力。」
再一次,男人決定完全配合女人。
「好,不說就不說。對妳的愛一分都沒少,我把它們都放在心裡。」
「我……我不敢保證,可是讓我試著愛妳。我真的不確定我還有沒有能力愛別人……」女人心疼男人,但不確定她能愛。她似乎很痛苦。
「不要有壓力。妳用妳覺得最適合的、讓自己最舒服的方式去做。」
「最好的方式?如果我找到我能愛的人,跟他走了呢?」女人不放心地問。她也不知道會不會真有那麼一天,她很怕男人想不開。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妳又確定他比我適合,那妳就走吧。我除了消失與祝福,不會做別的事。」男人強忍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用一貫肯定的態度對女人保證。
女人哭了,男人也忍不住啜泣起來。
女人與男人都知道,沒有誰做錯了什麼,也沒有誰對不起誰。
這就是緣分,而兩個人都盡力了。
「下個月是我們交往兩週年紀念了,還要慶祝嗎?」女人問。
「還要?當然要啊!老地方喔!」男人毫不思索地回答。
男人看著錶,七點了。
女人準時出現,穿著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紫色洋裝,笑咪咪地迎向男人。
男人起身,給了她一個緊緊的擁抱與深深的吻。
兩人又再一次在燭光下舉起酒杯:「我不愛你。」
這次可是異口同聲了,兩人都笑了。
「敬我們的……」男人猶豫了一下,他還是不曉得該怎麼說。
「管它是什麼情,乾杯。」女人說。
「是啊!管他是什麼情。」男人與女人笑著,將酒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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